临近期末，劳累加上焦虑，我得了严重的急性咽炎。想到考试迫在眉睫，我情绪有些烦躁。


那天，刚走进教室，有“好事者”就向我打小报告，说鲁子沫爱贪小便宜，竟然收集班里同学的废纸和用过的作业本，然后拿去卖给收废纸的老爷爷……同学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的，说鲁子沫不仅不能为班级争光，还竟给班级抹黑呢！


哦，又是鲁子沫。近段时间，关于他的“负面消息”，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蛾，日日在我耳边盘旋。


——学校组织向贫困山区孩子捐书，全班只有鲁子沫一本没捐。对此，周围同学都对他“嗤之以鼻”，说他小气，不舍得。


——学校动员学生订阅刊物，全班只有鲁子沫一种没订。班干部找他谈话，让他不要影响班级的订阅率，他什么也不说，只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，目光茫然。


——学校统一征收学费，全班只有鲁子沫迟迟不交，生活委员最后催了又催，他才匆匆地交上，且都是些皱巴巴的零钱，让别的同学好一顿数落，说他就会给别人添麻烦。


一桩桩，一件件，唉……


小小年纪，何以贪财至此！真是掉进钱眼了，我怒目相向，那个坐在教室后排角落里的鲁子沫。我想，我的目光一定像把凌厉的剑，我发现他原本瘦小的身躯不由自主瑟缩着，单薄得像这个冬天里的一片落叶，眼神虽然有些窘迫，但还是勇敢迎向我的目光，嘴角紧紧抿着，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。


怒火，忽然瞬间平息了下来。作为他的班主任老师，我还是略微了解这个孩子的。他性格内向，木讷，不合群，平常不太和同学来往。班级里任何活动，他几乎都不参加。上课，也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。他就像周围的空气，要不是每天都要点名，他几乎被我，被同学们忽略了。上次家访了解到，去年，他父母所在单位效益不好，夫妻双双下岗。为谋生计，父亲远去外地打工，母亲靠替别人打些零工，暂时维持生计。这样一个一贫如洗的家，竟然还有一个常年吃药卧病在床的奶奶。


家访后，心情有些酸涩，亦有些沉重。与班级里那些衣食无忧甚至家境优越的“小皇帝”“小公主”们相比，境遇真是“天上人间”。


我恍然有些明白。


或许，他算是懂事的孩子吧。他是想帮助妈妈赚些零用钱，想撑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。想到一个孩子过早背负生活的艰辛，心情无端沉重起来。我在想，作为老师，我应该做些什么……


我走过去，抚摸了一下鲁子沫的小脸，温和地说，无论什么情形，都要安心学习啊！然后，就嘶哑着嗓子开始讲课了。转身的刹那，蓦然发现，有泪，在他倔强的小脸上滑落。


日子，一天一天过去了，离考试越来越近。虽然也去医院拿了不少药，咽炎仍不见好转，我继续红肿着嗓子上课。不经意间，我发现鲁子沫时常目光一刻不停追随着我，满眼焦急。


那节课后，我走出教室，鲁子沫亦步亦趋跟着我。我想，趁这个时机，可以和他聊聊。“有什么具体困难，可以告诉老师，老师会尽力帮你。”我摸着他的头。自始至终，我同情他，这个在生活的泥棹里摸爬滚打的孩子，这个被生活过早剥夺童年快乐的孩子。


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张，他的小脸涨得通红，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，“老师，我……我……我想……让您的嗓子快点好起来”。说话间，他忽然摊开掌心，小小的手掌里赫然躺着3个“胖大海”。他说，他问过妈妈，妈妈告诉她“胖大海”能治疗咽炎。


看见我有些愕然，他忙不迭说，“老师，您放心泡水喝，这是我为您‘买’的”，他加重了语气，“真的，老师，是我用卖废纸的钱给您买的。”


哦，卖废纸？蓦然间，我想起了前些天同学的告状，想起了他满脸的委屈。忽然心痛，为那个受尽抢白仍然不为自己辩解的孩子。一颗小小的善良的心里，满满装着的，竟然是她的老师啊！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小手，轻轻地抚摸着。那是一双怎样的小手啊？冰凉，红肿，已经失了孩子的光滑柔软，被生活的苦难打磨得粗糙皴裂了。本该是拽着妈妈的衣襟撒娇的小手，本该是捧满生活馈赠的小手，而他，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，用几乎冻僵麻木的手指，一点点地捡拾着被“无情”抛弃的纸团，一张张捋平，然后，再在别的同学冷漠的白眼和不屑的表情里，走向那个收购废纸的老大爷，只为换回那少得可怜的几张钞票，不是——为自己！本该是要风要雨的年龄啊，本该是不停“索取”的一双小手啊，却向他的老师，虔诚地，卑微地奉献着……


眼角有些潮湿。小心翼翼地，我捧起了3个“胖大海”，像捧着他那颗小小的滚烫的心。谢谢你，子沫。我有些哽咽。显然，他没想到，我会这么快接受。我平时常常教育孩子们，不能无端接受别人的东西啊！他的脸庞由于兴奋激动变得光亮起来，“老师，您放心，我一定会让您的嗓子很快好起来的，一定的！我喜欢您像百灵鸟一样的婉转的声音。相信我！”他眼神清澈，目光定定看着我。这个子沫。我嘴角溢起了一抹难得的笑容。真是个孩子！


接下来几天，子沫神神秘秘的。上课铃声响了，他才匆匆忙忙跑进教室，额头上竟然有微微的汗；下课后，我后脚刚迈出教室，他就百米冲刺似的，无影无踪了。


那天，开始还阴沉沉的，忽然间狂风大作，一场大雨顷刻而至。这鬼天气，一会放学，孩子怎么走啊！我望着窗外，有些心神不定。恍惚间，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大厅里跑出来，冒雨直奔小花园。


啊，是鲁子沫。透过厚厚的雨帘，我看到他瘦弱的身影，仿佛会被一阵风吹走。他会淋病的。他这是要干嘛？我来不及多想，拿起一把伞，冲进了雨中。


一阵急雨过后，雨小了下来，但还淅淅沥沥的。小花园旁，鲁子沫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什么。我悄悄为他撑起了一方无雨的天空，想看清他在做什么。


“鲁子沫……”，我轻轻唤他，他一怔，显然没想到我的“突袭”。“这么大的雨，你怎么还跑出来？”我半是生气，半是爱怜。


“老师，我……我……”看我像这天气一样阴着的脸，他有些嗫嚅着，“我……我没有毁坏花草，老师，我……我在看胖大海。”断断续续的，我终于听清了事情的始末。原来，前些天，他在小花园里种了一个“胖大海”，于是课前课后，时时跑来看它，但始终没见它发芽。


“老师，我想今天下这么大的雨，它喝饱了水，一定会发芽的，然后就会结出很多很多的胖大海，老师喝了嗓子就会很快好起来的。”他的眼睛有些发亮，好像正沉浸在自己无限美妙的遐想里，“老师，您说过，种瓜得瓜，种豆得豆……”


雷声隆隆，雨，又下起来了……


后面的话，我听不下去了。我一把拥过鲁子沫，泪水伴着雨水，无声滑落……


若干年前，一位外国皇帝为了寻找继承人，用熟花种进行试验。结果，一位孩子入选了，因为他把诚实种进了土里。若干年后，一位中国孩子为了他的老师，把爱种进了土里。


原来，爱，可以这样生生不息······





（原载作者博客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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